张佳玮|塞纳河畔的母语乡音

时间:2024-02-23 10:38:04  热度:0°C

张爱玲在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里,提到一位嫁在上海的英国老太太,如此描述:“因此处处留心,英国得格外道地。”

李安早期电影《推手》里,郎雄老爷子到了美国,还是练太极、包饺子,跟老太太说话时,京字京韵,京腔京白。

少年时初看,只当是笑谈;真到了当地,觉得果然如此:人在他乡,有时会想听到些最道地的母语。

在巴黎,我认识一位赵老师,沈阳人,在巴黎从事当代***,嫁了位法国先生。人在巴黎,并不妨碍她对沈阳的爱,她先生张嘴,也是东北口音:

“我是沈阳人,我叫诺曼!”

甚至还会玩二人转的手帕。

在赵老师的某次展会上,我认识了另一位上海先生。他住在圣丹尼一带,家里阳台看得见塞纳河与埃菲尔铁塔,言谈间,会流露上海腔。他说自己生在石库门里,说到上海,便回忆起五加皮、德兴馆、大光明电影院,以及外滩某商厦门口摆的真***米老鼠造型。

他说上次回上海,也已是2010年世博会了。“现在回去看,上海都不认识了……真是好,真是大,但也不一样了。只是现在回去,反而什么都不认得了。”他摇摇头。

他说,他现在还爱听姚慕双、周柏春二位先生的滑稽戏,听了觉得,“安心。”

巴黎十三区陈氏超市斜对面的烧腊店,剁鸭子的师傅,说他出生在广州,只会广东话、法语和一口堪堪能听懂的普通话。剁鸭子到最后,他会问“脖子要?送给李。”然后自嘲地笑笑,“送给李,送给泥……你。我说不好啊。”

他说上次回广州,是2004年了。家里还有亲戚,拉他去看天河体育中心,“好大呀!”他绘声绘色地舞手,然后摇摇头,“但是其他我就不认识了!”

回到巴黎十三区,他觉得自在些。左邻右舍是越南菜和潮汕茶馆,对门的酒吧,一群老广东在看***下注,他觉得自在,还可以“听许冠杰和梅艳芳!”

奥林匹亚地铁站附近,有个***馆。我去时,一个大姐坐着看手机呢,抬头看我,“中国人吗?”

“是。”

“哎呀好啊,自己人,都懂。你是要拿肩还是怎么地?”

“颈椎有些不舒服。”

“坐下,我给看看。”

大姐很爱聊,***时问我介不介意听点什么,我请她随意,于是她播了一个视频——1990年代的小品,黄晓娟和赵本山的声音。她问我,“听这个没事吧?”

“挺好的,”我说,“听着挺喜庆,跟在国内过年时似的。”

“可不。”她很高兴,“我就爱听这个,跟回了老家似的。”

我后来去到第三四次时,大姐说开了:老家是辽宁盘锦,后来去南方嫁了人,跟着老公过来法国,但老公一言难尽,于是她自力更生,先是去中餐馆当过厨子,后来开了这个***店,帮人正骨拿肩;有时也帮一个福建邻居,背着器械,去修水管。

她每天大概开店***四小时。其他时候,逛街,溜达,跟一群华人姐妹欢天喜地地打牌打***,谁打输了,谁叫份越南粉外卖。偶尔去老华人酒吧,去跟一群老广东赌马——我很怀疑她认识烧腊店的师傅。除了听小品,她爱看越南馆子里播的配中文字幕越南电视剧,或者中文配音老港剧。看电视嫌不够,买碟,买一大堆。她爱看万梓良主演的剧,“那大脸盘子看着放心”。但必须听国语配音的,“粤语,听着跟吵架似的!”

巴黎的华人过起农历新年,比国内怕还大张旗鼓些。每年岁近,卢浮宫苹果专卖店里的法国人都知道用中文说“恭喜发财”。巴黎十三区老华人街,亚洲超市全被中国人占领,贴喜字,挂年画,大家互道过年好。有饺子,有认真扮上、粉墨登场的票戏,有居士们***的围炉会和素火锅,还有舞狮子:烧腊店平日里举刀剁鹅的大叔,此时精神百倍,大鹏展翅咧着嘴:

“活山网飞鸿!”

说来也无非是那种感觉:语言是有力量的。

在他乡要听母语的需求,自古皆然。一百年前的1920年代,海明威在巴黎时,也要去莎士比亚书店找英文书,去塞纳河畔找旧书铺。

而且,母语还有温度之分。就我个***验,越到冬天,感觉越明显。

比如说吧,带有翻译腔的文字,平时读会觉得略寒略削。

习惯了西式语法的人,偏爱使用名词,有时习惯将动词与形容词来名词化。比如,“无法相比”,会习惯说成“没有可比性”;“确立制度”,会习惯说成“制度的确立”——这也不足为奇,因为传统中文,并无西式语法中繁杂的屈折、时态与变位。

又西语重逻辑因果,英语则and/ so/ because/ but,法语则comme/ lorsque/ mais/ cependant/ encore,不一而足。传统中文,对此倒是会习惯性忽略的。像《红楼梦》里有句,“黛玉忙笑道:东西事小,难得你多情如此。”——若是现代中文,该换成“东西倒是事小,只是难得你多情如此”来补足。

如是,除却一些不常用的词,多数翻译腔,某种程度上,都是为了说明严谨,以模仿西文口吻而产生的,传统中文则既不会刻意将各色词语名词化,也不会在时态、逻辑因果上做大量说明。

平日读来,并无不妥;但我的经验:

到了深冬,人寂寞时,读有翻译腔的文字,会觉出点冷;如果有得选,会更乐意读一点更口语化、更古典,更肉头,更聪明厚润不紧绷,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文字。读了,譬如林黛玉看《西厢记》似的,“余香满口”。

举个例子吧,假若是您,冬天寒冷时,是读黄仁宇先生《中国大历史》里这段颇带翻译腔的字句——“这一段充满着光辉和满足的时期如何下场?最简捷地说,这理想的国家因为领导集团的逐渐骄惰而不负责,无从继续。宫廷里的伺候人众增加到不能管驭的程度”——来得舒服呢?

还是读老舍先生这段?——“捧着碗,看着深绿的韭菜末儿,他的手不住哆嗦。吃了一口,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;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。一碗吃完,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。半闭着眼,把碗递出去:再来一碗”。

还是读沈从文先生这段?——“喂喂,大老板,我不要你那些好处!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肉,莫同我开玩笑!我要夹项肉,我要浓的糯的,我是个划船人,我要拿去炖葫萝卜喝酒的!”

还是读汪曾祺先生这段?——“吃手把肉过去是不预备佐料的,顶多放一碗盐水,蘸了吃。现在也有一点佐料,酱油、韭菜花之类。因为是现杀、现煮、现吃,所以非常鲜嫩。”

抑或是苏轼?——“己卯上元,余在儋耳,有老书生数人来过,曰: 良月佳夜,先生能一出乎? 予欣然从之。步城西,入僧舍,历小巷,民夷杂揉,屠酤纷然,归舍已三鼓矣。舍中掩关熟寝,已再鼾矣。放杖而笑,孰为得失?问先生何笑;盖自笑也,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,更欲远去。不知钓者,未必得大鱼也。”

抑或是张岱?——“天镜园浴凫堂,高槐深竹,樾暗千层,坐对兰荡,一泓漾之,水木明瑟,鱼鸟藻荇,类若乘空。余读书其中,扑面临头,受用一绿,幽窗开卷,字俱碧鲜。每岁春老,破塘笋必道此。轻舠飞出,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,呼园中人曰:捞笋!鼓枻飞去。园丁划小舟拾之,形如象牙,白如雪,嫩如花藕,甜如蔗霜。煮食之,无可名言,但有惭愧。”

所以我大概能理解那些海外的前辈们,读书写字,格外老派。

可能是因为远离了语言飞速变迁的环境,多少还停留在老时光的阅读习惯里;也可能是在那样的非母语环境下,尤其在冬天,会喜欢语感精熟、温和平顺的字句,会乐意一再重读,能享受到一点类似于午后阳光的、熟悉的温煦感。

话说,马三立老先生说过不止一次:“生书熟戏,听不腻的曲艺”。

为什么戏和曲艺大多偏老了,老前辈们也都知道剧情了,还会反反复复,沉浸其中呢?

大概因为,好书经得起反复读反复看。哪怕情节烂熟于心,那几个关节上的尺寸,还是会让人感怀。

尤其在海外的人,在非母语环境,在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里,重读那些最熟悉又最耐嚼的文字,大概是,相对最安全可控、又价廉物美的治愈方式了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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